次恢复意识的时候,我已经置身冥界。
他换上了那身宽大压抑的黑袍,告诉我他是地府的拘魂使,叫崔是,而后将那盏灯笼递给了我,嘱我守忘川、引游魂。
这一守,便是四百年。
四百年,我忘了所有尘事,却重复地爱上他。
此刻,看着他一脸悲容地站在我面前,我只觉得他面目可憎,「为什么……为什么还要出现在我面前?很好玩吗?看着我一次又一次地爱上你,一无所知地对你诉说爱意,很好玩是吗?」
「不是,阿妤,不是这样的。我只是……望你岁岁无忧,不再困于爱恨。」
「那你为什么还要出现在我的生命里?我好不容易忘掉了你,从此只做陌路人,哪怕见面也只当不识,不好吗?」
眼泪弄花了妆,他抬手,似乎是想替我拭泪,我下意识地后退半步,踩在红绸上,他的手于是尴尬地停在半空。
「阿妤,对不起……四百年相伴,皆是出于我的私心。这些年,我既盼望离你近些,又怕靠得太近,终有一日你会想起尘封的记忆。」
满堂宾客寂静无声,人潮沉默着让出一条路来。
曾经,我穿着嫁衣,他为我送嫁,我握紧姻缘符,步步回望,求一个来世得以如愿嫁他。
多年后,我与他身处冥界,受着万千祝福,终于为彼此穿上喜服,红绸漫天,而我步步后退,终与他不得圆满。
他从未穿过这样鲜艳的红色,热闹堆砌,喜庆得讽刺,脸上薄薄的绯红褪尽,苍白得吓人。
印象中的崔是强大、冷静,总是挂晚.晚.吖着万事尽在掌握的微笑。然而此刻,他站在人群中,却显得如此脆弱易碎,如此迷茫无助。
他眼里的痛色看得我心间绞痛,我毅然转身,决绝离场。
我和他,有过那样的过去,要如何相爱?明霄宫内的血至今仍在灼烧着,隔着那样深的血海,我有什么资格和他相守?
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,什么都想,又什么都想不明白。
冥界本就无日夜之分,我独自待着,更加不辨时日,时间的流逝毫无痕迹。
始终没有人来打搅,但隔着那扇门扉,我能感觉到他的存在。
他始终不曾敲响门,只是安静地站在门外,很久很久,久到我以为他打算就这么耗下去了。
有一天,他终于轻叹,然后平静道别,「阿妤,我走了。不要为难自己,如果回忆痛苦,那就丢掉。人间诸多美好,你所尝不过一二,却把苦难记了十分。往后,也不必再困于地府,三界之广,任你遨游。」
「阿妤,三月的桃花漫山遍野,你一定……要亲眼去看一看。」
他走了。
世界重归寂静——从未有过的寂静。
我忽然想起那一年,我固执地爬上太极殿的屋顶,底下满满当当济满了宫人侍卫。
父皇宠我无度,我再胡闹他也从不责罚,久而久之,我在宫中横行霸道无人敢阻。
「殿下,殿下!哎呦,我的小祖宗欸!您再不下来,奴婢的这颗老心脏可就要跳不动了!」
我不理会攀在梯子上哭嚎的宫人,只顾踮着脚眺望远处。
皇宫外的世界真大啊,屋舍相连,绵延不绝。可惜太极殿的屋檐还是不够高,我四下望去,并没有见到林娘娘所说的漫山桃花。
我失望地往回走,底下乌泱泱的一群人也跟着我的方向移动,无数双眼睛巴巴地盯着我,生怕我掉下去。
人群中只有一个人不同,他穿着禁军服饰,尚是少年模样,不远不近地站在人群外,全无半点紧张担忧的神情,反倒有种在看戏的感觉。
随侍我的李公公见我要下来,急道:「殿下您别动,万一摔着了可怎么是好,让张统领带您下来好不好?」
我摇头,伸手指向那少年,「我要他接我下去。」
他抬头与我对视,仍旧平静,既无惶恐也无惊喜,只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,「属下遵命。」
李公公看了看他,很不满意,觉得比起这么个年轻人,还是虎背熊腰的张统领靠谱,于是劝我改主意。
我不理会他,只注视着向我走来的少年。
耳边的嘈杂忽而模糊成团,只嗡嗡作响,听不真切。初春的风拂过,带来远处的清香,我好像闻见了林娘娘所说的花香,那是胜过满园春色的芳菲。
从那一刻起,我的目光便一直追随着他。
大约是三月的日头晒人,我有些晕眩,